如修

盾冬（双性转）《舞会》上

“芭基、芭基……”

声音从楼下传来，几乎能被窗外树上吵闹的鸟鸣盖过去，女孩趴在被子里，拿枕头捂住耳朵隔绝一切，她的睡相实在不好，棉布的睡裙卷起来露出饱满白皙的双腿，一些蜷曲的头发漏在被子和枕头边缘。

“芭基！”

“唔呣……”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。

母亲已经上了楼站在床边，无可奈何的将女孩抱在怀里的枕头抽出来。

“好了，亲爱的，你不能再继续赖床了……”她拍拍女儿的肩膀，把椅子上胡乱搭着的丝质衬衣和长袜收拾好，“别忘了昨天是你说要去带史蒂薇去挑裙子的。”

被子里的女孩依旧睡意朦胧的挪了挪，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大叫了一声，她迅速从床上坐起来，扯过衣服慌慌张张的穿着。

“妈、天呐……现在几点了？”

“距离你和史蒂薇约好见面的十点半……”母亲挑眉看她，“还有一刻钟。”

“救命！”

“我可不管，我已经叫过你两次了。”

“她昨晚为什么就不能住下呢？固执的史蒂薇！”

女孩冲下楼，手忙脚乱的洗漱、梳头，母亲将两份三明治放进她的包里，先走过去替她开了门。

“大概是为了不助长你赖床的习惯。”母亲等着她收拾好冲到门口，笑着亲了亲女儿的侧脸。

“好好打扮史蒂薇，记得告诉她我爱她。”

“好的好的！她会是今晚最动人的姑娘的！”

芭基向母亲挥挥手，跑过马路，跑过长满梧桐树的林荫道，去见她的史蒂薇。

芭基跑在阳光下，抬头看看照在墙上的浅金的阳光，那像史蒂薇头发的颜色，她想。

史蒂薇，穿着干净旧衬衫和长裙的史蒂薇，总是安静看着她的史蒂薇。芭基有着微卷的中长发，而史蒂薇的金发长且直，散开会像金色的丝绸一样垂到腰间，但她总将头发编起来扎得规规矩矩。

芭基跳过喷泉，惊飞了那里的鸽子们，她跑过珠宝店，看见橱窗里有一组耀眼的蓝宝石首饰。但史蒂薇眼睛的蓝更好看些。她想，它们是那样深邃和清澈，还带着一丝水草般的幽绿。

我怎么看什么都会想到你呢？我一定是爱上你了！罪恶深重的史蒂薇！

芭基咯咯的笑着，她跑在人群中，人们因她的快活的自言自语纷纷侧目。

她跑过下一个路口，在公园门口看到她——史蒂薇正站在一丛野蔷薇旁边，她远远就看到了芭基，微笑着冲她挥手。

芭基穿过马路向她走去，因为奔跑脸微微红着。

“抱歉史蒂薇，我只是……”

“又起晚了。”

“又起晚了。”

她们俩一起笑出来，芭基注意到史蒂薇站在垂柳的树荫下，皱了皱眉，将自己的披肩围在她肩上。

“芭基。”史蒂薇摇头，“快到夏天了，我最近也好了很多，不怎么咳嗽了。”

“可是还没有真正热起来。”芭基不容拒绝的将披肩围好，朝她眨眨眼，“如果让‘我们的天使’生病了的话，妈妈会揍死我的。”

“好吧，总是你说了算。”史蒂薇耸耸肩，没法反驳那个称呼，伸手将芭基的散发别到她耳后。芭基偏头蹭蹭她的手，挎住她的胳膊，带着她走进人群中。

“我得给先你说好，如果海德夫人又开始谈论她那两卷府绸，可千万记得岔开话题……”

“史蒂薇是天使！”

那是她们更小的时候，留着齐肩发的芭基漂亮精致得像商城里的人偶，史蒂薇则总在生病，不得不整天躺在床上。芭基会给她带来些花，坐在她床头给她讲自己听到的故事，或者往她的头发里编进几朵小雏菊。

“天使都是你这样子，”芭基将缎带扎在史蒂薇的发尾，“金色长发，蓝色的眼睛，皮肤很白。”

“没有整天生病的天使，芭基。”史蒂薇刚刚咳过，只能靠着床拉住芭基的手。

芭基为这理由眨了眨眼，小心的抱了抱史蒂薇，仿佛怕稍微用力就会伤到她。

“大概这就是你为什么没有翅膀，等你病好了，你的翅膀就会长出来！”

“我有了翅膀，就可以保护你了么？”史蒂薇摸摸她棕黑色的头发。

芭基皱起她好看的鼻子，想了想，再次小心翼翼的拥抱了史蒂薇。

“不可以！”她大声说着，将脸埋在史蒂薇肩头柔软的头发里。

“我要一直保护你。”

那时候的史蒂薇，闻起来是药味，旧床单和消毒水的气味，令芭基总在担忧她的健康。等到她们上学，史蒂薇也总算能减少卧床静养的时间，芭基就开始认认真真的履行她“保护史蒂薇”的职责。无论生活还是学习，或者交友。

史蒂薇拒绝过，然而并没什么用，或者……谁又能拒绝得了她呢？

她们形影不离，却又那么不同。许多男孩子都喜欢芭基那双眼睛，会悄悄谈论她的小腿曲线和腰身，打赌谁会成功和她有一次约会。他们青春期的心思围着芭基转，然而芭基却围着瘦削苍白的史蒂薇。

“我得跟着史蒂薇。”芭基说，这成了她推拒诸多邀请屡试不爽的理由。

“你不必时时刻刻都担心我，芭基。我不是玻璃花瓶，你参加完舞会回来，不会见到满地碎片的。”

“别总拒绝，芭基，你该有自己的交际和朋友，以及……你愿意约会的人，比如约瑟夫或者乔纳森。”

芭基看着史蒂薇吃完药，突然笑起来。

“我们中交际更少的那个人是谁？与其让我在跳舞时还要分心去想你，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舞会呢？你也不向我提起你觉得不错的男孩，更应该去尝试和人约会的是你啊。”

“我还要画画……”

“求你了，亲爱的史蒂薇，难道你愿意看到我因为过于挂念你而踩了别人的脚么？”芭基拉住她的袖口，装作委屈的撇下嘴角，使劲眨眼制造出一点泪花，这同样是个屡试不爽的小招数，从小时候到现在都是。

虽然老套，但史蒂薇可永远没办法拒绝。

她们刚走到成衣店门口，就听见尖细的说话声。

“嗬，我说什么来着？永远把塔克褶打得乱七八糟，还有这俗气的花边，洗衣店的女工都比你的眼光好……”

海德夫人穿着她宽大的套裙坐在柜台旁边，镜片有裂缝的眼镜挂在鼻尖，一丝不苟的审视着学徒的作品，皱着眉毛挑剔走线和针脚。

芭基冲史蒂薇耸耸肩，拉着她进去，海德夫人看见她，这位咄咄逼人的女士的五官立刻舒展了开来。

“上帝保佑你们，漂亮的芭基和史蒂薇。”她走过去拥抱亲吻她们，身上带着缝纫机的润滑油气味，“已经是夏天了，该做条新裙子对吧。我弟弟上个月去了南亚一趟，花大价钱进了几卷府绸带回来，一直没舍得给别人呢！要我说……”

“谢谢您的好意！”芭基忙说，“但我们只能买成衣了，今天晚上就要穿去舞会呢。”

“嚯，这可真难得，小史蒂薇也有愿意去舞会的一一天？”

“我是陪芭基去，”史蒂薇微笑，“在她困扰于男士们争先恐后的献殷勤时把她救出来。”

“恐怕到时候陷入其中的并不是我而是你呢。”芭基拉住史蒂薇的袖子往试衣间里走，回头向海德夫人说：“您不必招呼我们，我来帮她选就好！”

史蒂薇将手拂过一件件连衣裙，一些莫名的情绪令她此刻心不在焉。

她想到今晚的舞会，知道芭基愿意出席后，几个高年级的男生也向橄榄球社请了假，其中有多米尼克，那个红头发的高个子男生，曾经约芭基去游园会并且送了她一只玩具熊。还有约瑟夫，总给芭基带他家店里的饼干。

似乎没有谁会不喜欢芭基，那么芭基喜欢谁呢？会不会今晚多米尼克和她共舞之后，就会向她索要亲吻……

“在想什么？”

芭基突然凑了过来，挂在史蒂薇的肩膀上。

“没什么，只是……我并不很擅长搭配。”

“你可以穿浅色的，唔……法式的设计会很适合你的身材……”

芭基已经选好了裙子，是件有点复古设计的白色长裙，肩头点缀着荷叶边和蕾丝，袖子是中长的薄纱裙子下摆到膝盖，露出她的小腿。芭基一只手拉着领口，将后颈散落的卷发拨到前面。

“帮我系下扣子吧，史蒂薇。”

芭基转过身，后背是珍珠扣和蕾丝，一缕卷曲的头发搭在她锁骨边，像一片玫瑰花瓣。

史蒂薇替芭基扣上背后的扣子，从腰际到后颈，她乳白色光滑的皮肤、清晰而灵巧的蝴蝶骨，渐渐被层叠的塔夫绸和蕾丝遮挡起来。史蒂薇有些恍神，她闻见橙花和香根草的味道，那是芭基常用的香皂，自己去年作为新年礼物送给她的。

“……应该给你挑双绒面软底的鞋子，你讨厌高跟。”芭基仍在说着，“如果我们抓紧时间的话，还有一个钟头足够去买果仁冰激凌……”

芭基了解自己一如自己了解她，她们完全的融入对方的生活里，史蒂薇回忆里每一个细枝末节的片段，都有芭基的影子。

芭基在阳光下舒展着手臂和肩颈，饱满的胸脯起伏着，她看着镜子，打量裙子的腰线和花边。透过镜子，史蒂薇看见那双灰绿色的眼睛，像是被早晨的阳光闪到一样，她避开这目光，心里生出一种微微的恍惚。

我大概爱着她。史蒂薇想。

这个念头像风一样掠过，在这刹那间，却也像风一样激起涟漪。

她仿佛意识到了，于是一切在脑海里顺理成章的清晰起来，却又无可避免要压下去，那是表白的话，最真挚也最锋利，然而一旦她将每个词坦白，从前那些回忆就可能永远暂停于此。

但它又是如此强烈，当你意识到你爱着某人，而她正在你面前，要如何才能抗拒将自己解剖一般坦白给她的冲动呢？

为这突然迸发的感情，史蒂薇几乎微微颤抖了，内心的激动和酸楚涌起来，她忍不住将身体前倾，额头轻轻的，抵在芭基温热的后颈。

“史蒂薇？”

……像一个极轻微的、纯洁的吻。

这轻微的接触没有持续多久，芭基转过来，绿眼睛里带着担忧。

“又头晕了？”

史蒂薇一时没法回答，她偏头躲避芭基的视线。

“只有一点，大概是太闷了。”

“我不该强迫你跟我来的……”芭基十分懊悔，“我陪你回去。”

“别这样说，真的只是这里太闷了，一会儿我们出去透透气就好，没事的。”史蒂薇装作若无其事的抱抱她的肩，走向一排排衣架，“你说，我是不是该挑亚麻布的裙子……”

芭基的手搭在她肩上，轻轻的捏了捏，是她们常做的动作，表示这时候史蒂薇不能逞强，要说自己真正的想法。

“你保证？”

史蒂薇将心里才刚刚涌起的情绪按捺下去，指尖在芭基的手背上点了点。

“嗯，我保证。”

虽然得到了史蒂薇的承诺，但芭基还是不放心，于是她剥夺了史蒂薇吃一整个果仁冰激凌的权利。

“我们俩吃一个，以免你受凉。”她们在广场的楼梯边坐下，对着雕塑和灌木丛，芭基将勺子递给史蒂薇。

“你不能这样，”史蒂薇笑，“之前说好了一人一个。”

“我得规避一切让你生病的可能因素，才能放心拉你玩到十一点。”

“十一点太晚了，我可不陪你。”

“史蒂薇——”

“好吧好吧，”史蒂薇投降，拆开小木勺的纸包。

“我的勺子裂开了。”芭基举着它给史蒂薇看，不开心的把它掰成两半。她想了想，将冰激凌塞进芭基手里。

“你喂我好么。”

“不好。”才察觉了自己心意的史蒂薇有点不自在，下意识想逃避过于亲密的接触。“我该提醒你明年就要成年了么？我去重新要一个勺子。”

然而芭基总是行动派，她捏着史蒂薇的手舀了一勺冰激凌，送进自己嘴里。

这姑娘露出了胜利的表情，舔舔嘴唇。

“你高烧躺在床上时我也喂你吃过药呢，就当扯平。”

一点点奶油星沾在她玫瑰色的上唇，史蒂薇觉得芭基的手像是火，灼烧得她想要甩开，一遍遍将她心里苦闷的渴望激起来。

“那么作为没实现承诺的补偿……”芭基当然听不到史蒂薇的心声，又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勺，“下午的时间就全由你来安排。”

“去哪里都行？”

“只要能在晚上及时赶到，去哪里都行。”

史蒂薇心里微微一动，她想到一个地方。

“好啊，我来安排，你不能反悔，也不能说无聊。”

芭基咯咯的笑起来。

“都听你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