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修

风雀 《忍冬》6

午后许久无风,因大约将要落雨,山那边云压得很低,之前晴了几日,现又赶上秋老虎,店里极闷热,客人自然也少。

他将门口竹帘卷起绑好,便感觉有什么东西扯住了外衫下摆,接着就是团毛绒绒的温热贴上脚边。

“又跑来讨酒喝?”他蹲下将那猫抱起来,搔它小巧的下巴颏,它受用的在他手臂上磨蹭,咪呜咪呜的撒娇。

“该管管你,总这样随便就跑来,那天早上可是弄得我手忙脚乱。”他笑,摸摸它光滑的皮毛,“天太热,我给你找个凉快点些的地方。”

院里有口老井,引的是山里的泉水,寒气重,平时坐旁边太凉,此时却刚好。井台由几块青石砌起,方方正正,最下头覆着厚厚的苔。

他抱着这猫过去,拂了拂石板,将猫儿安置在软厚的苔上,自己才坐下。

井台边有一丛野蓼兰,长得疯,他没怎么顾过,花开得倒好,一串串浓紫铃铛般的花垂在石板上,那猫儿拿爪子去拨弄,将碰掉下来的一两朵叼上他膝头。

他想起杜舞雩说这猫极好看,若能看得见,此时蓼兰丛里的猫,倒也可以入画作一副小景。

“若能看见……”

他突然的,生出一些妄想来。

“喵。”

猫儿见他不顾自己,只是坐着发呆,抬起前爪轻轻在他袖口挠挠,他伸手顺了顺它光滑的脊背,自顾自的冲它说话。

“我只是……突然有些希望自己还能看得见。”

远处有人谈话的声音,是杜舞雩,他正在那边院里同人闲聊,隔的其实远,他却听得出他的声音。

怎么听不出呢,当年有些话,是至死都在脑海里盘桓着……这声音至于轮回,也难抹去。

“你说……他如今,该是什么模样?”

当年的一剑风徽意气风发,之后的他眉头紧锁……现在大约都不是,如没了前尘那等事牵绊,他眉间深壑约可平,该是个……清淡疏朗的样子。

而自己呢?自此地醒来时便已目盲,没了根基,秋凉时穿薄些也会风寒,只不过是个长相怪异的眼盲人罢了,看着也难相处。

猫在他膝头打个滚,舔舔他手指,试图让他注意,他只敷衍的捏捏它爪子,它无聊,深觉旁边搬来那人之后,自己就极少被关注。便磨磨蹭蹭从他腿上下来,闲晃去别处了。

篱笆几声细响,再是脚步声。

“它又讨了酒喝?”

“大约是来乘凉,不陪它玩,便走了。”

他站起来,膝头的蓼兰簌簌而落,洒在青苔之上。

“坐在井台乘凉?”杜舞雩似是觉得有趣。

“总不能不看店,里外就这里凉快些。”

“没什么人,就歇一日也无妨。”杜舞雩等他过来,“不如去山里,才是正经乘凉。”

“你去便去,我……”

“我初来乍到,山里还未熟,掌柜……”

“别这么叫我。”他哭笑不得,“实在奇怪。”

“是你说自己无名,随意称呼便好。”杜舞雩声音不似玩笑,正直得很,“只能如此叫。”

“那……风檐。”

他按着眉,状似不经意的说出这个极久远的名字。

“风檐?”

“行风之风,椽檐之檐。”

杜舞雩并没其他反应,“风檐……是好名字。”

“既还算过得去,劳烦莫再称我掌柜。”他上阶进门,到柜前随意摆弄东西,心里那点说不出盼望落下去。

他真忘了?忘了也好,或许根本……前世的他也不曾知道这个名字。

忘了便忘了吧,他想。

此世方醒,那点唯一的念想,不过就是回到这故地,再不被前尘牵绊的为自己过这一生?

“那请问风檐先生,真不与我同去?”杜舞雩又跟上来,他背对着他,倒仿佛能感觉那目光,那在从前绝不可能施与的目光。

忘了便忘了吧,不是已决定就当作重新相识,也算缘分。

“你如此相请,我怎好推辞?”他转身,向杜舞雩那边笑笑。

“自然去。”

“啾”

一声鸟鸣从林中响起,自这边远远掠过梢头,然而瀑流落涧之声更大,再是雨打林木的声音,原该清亮的鸟鸣,被水声遮蔽得仿佛梦呓。

“你倒自在。”

脚步声自身后来,杜舞雩起身,接过来人手中竹杖,将他手臂带向边上栏杆,待他摸索过来坐定,往茶炉下再添一块炭。

“随性而游,原该自在。”杜舞雩将他的斗笠靠在栏边放好,朝亭外看去,潭水粼粼一片,和石阶同被映成湿润的绿。对面人正拿布巾擦茶盏,他今日穿着青色窄袖的衣裳,半旧颜色,不浓不淡得几乎融进背后山雨。

两人到潭边就下了雨,一时进退不得,所幸背了茶具之类,潭边也有小亭,便由杜舞雩取水煮水,他去清洗茶具。

“况为这雨景,也当一停。”杜舞雩道。

“我看不到。”他微微偏头,笑。

“我讲给你。”

“如何讲?如那天讲七夕之月,还是要作诗成赋?”

“我非文人,作诗实在难为。”杜舞雩轻笑,把玩着手中杯子,杯子釉色莹润,巧在杯沿有一道靛蓝的流釉,如眼前汇于潭中的瀑流般汇于杯底。

“只觉得两人一同赏景,便忍不住想将所见所得分享。”

“虽看不到,我听得见。”

那双眼依旧合着,手中动作却行云流水,提起炉上梁壶,净器、投茶、洗茶……

“你见雨,我则听水声风吟,便可随意想想该是如何景象。不必受外物所限,也很好。”他将茶壶提起,杜舞雩便将杯沿轻碰壶嘴,方便他斟茶。

“大约看不见更好些?少见人世诸般虚伪,更能见真。”杜舞雩看着杯中茶汤,雨里微辛的草木气息和着茶香,实在清心,他望向远处,青绿的叠嶂之间绕着云雾,看不到尽头。

“也有不好,想看眼故人也……”

“故人?”杜舞雩将目光收回来,有些疑惑,对面人却未回答,正执杯尝了一口,皱了皱眉。

“怎么?”

“你从何处取的水?”

“瀑上流水。”

他偏头示意杜舞雩看亭右高地,有细细流泉隐在草木间,流汇于潭中。

“山水乳泉石池漫流者上……”

“……瀑涌湍漱勿食,食久令人有颈疾。”杜舞雩接他后句,有些懊恼,“是我疏忽,我重取山泉来。”

起身至一半,袖子被对面人拉住,又很快将手收回去。

“何必麻烦,饮一次而已。”他抬头转转杯子,再饮一口。

“况且是你说,随性而游,原该自在。”

他偏头笑笑,白皙的手指衬着深色的茶盏,外头瀑流清涧,仿佛所有都恰到好处极了。

杜舞雩也喝一口茶,白茶清淡,饮得人很舒服。

“你该多笑。”

他抬头,似愣了一下,而后又低下来饮口茶,直到杜舞雩看着外面又有些出神时。

“好。”

听见这样一声,几乎同样化进雨里的回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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