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修

风雀《过客》

弁袭君好酒,杜舞雩则爱茶。

原先初结义时,三人满心豪气,也曾有过几次畅谈,因鸠神练与杜舞雩都不怎么爱饮,便以茶代酒。而自创教之后,三人各忙其职,倒是再极难一聚。

其实说饮酒……少有人能陪弁袭君饮到尽兴,花千树已算海量,但若同他较量,待她面若桃花昏昏倒下之时,弁袭君面上还如常,只是略微按着额头罢了。

于是也曾遗憾没有真正醉过。

渐渐地,能暂且放下诸事去饮酒的,也只有风檐公子这个身份了。

弁袭君没料到的是,又一日,他化作风檐公子约了花千树饮酒,独坐酒馆等她,她派人传信,说今日有事不能相陪,实在抱歉。他觉得索然,刚准备起身,转头却看见杜舞雩。

可谓是尴尬,弁袭君下意识转回头背对着门口,原本鸠神练给两人都派了任务,这下若是认出来,这般一同怠工也是够巧的。

然杜舞雩似乎完全没认出他,只是一贯的锁着眉,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了。也是,作为风檐公子,易容还是必须的,若不是极熟悉他的动作身姿,一般没几个人认得出来。

杜舞雩唤了伙计,大约先准备要茶,想了想又换了酒。

弁袭君有些为难,杜舞雩那桌子正对着他,走也不是坐也不是,还在纠结,那边的却已经喝了起来。

哪有这样喝酒的……

弁袭君忍不住往那边看过去,那人眉头依旧不展,连酒菜也不动,只拿了杯子一杯一杯连着饮。

这样喝,大多是解烦浇愁了。

弁袭君看着看着,胆子倒大起来,仗着这打扮杜舞雩认不出,边饮着自己的杯中酒,边时不时看过去几眼。

“这位客官有心事?酒可不是这样喝的。”

店家走去杜舞雩那边,笑着说。

“这样喝酒易醉,不如找人聊聊,一则热闹些,二则,烦心事有人说说,也畅快。”

这话不假,这店家最讨厌的便是单独来的生面孔,好些人来了借酒浇愁,醉了便砸桌闹事,烦不胜烦,有人相陪,能劝住些是最好。

这句话杜舞雩倒是听进去了一般,四下里看了看,其他桌皆是满的……

弁袭君内心叫苦不迭,起身便想出门。

“风檐公子,您也无人相陪,不如……”

……起得慢了

杜舞雩随着那店家一同看过来,他则恰巧站起来,眼见堆笑的店家立刻将杜舞雩旁边的椅子擦了干净。

只得硬着头皮过去。

窗外夜色渐浓,那位酒客走来,坐在杜舞雩对面,他身上似乎有几分熟悉的气息,像某个想不起来的人。杜舞雩描述不出,大约是身形?或是表情?然而一张全然陌生的脸,又让他寻不到其他痕迹。

但他向来是好交道的,店家请了人过来,便先斟了一杯递过去。

“还未请教名讳?”

“只是酒友,相饮便可,何须在意其他。”那人接过,有些僵硬的答。

“也是……”杜舞雩点点头,只当他不习惯同生人说话,“是我冒犯,便自罚一杯。”

刚说完,一杯又入了口,坐于对面的弁袭君无语,大约这人本意只是想把自己灌醉,然看他被烈酒冲得微咳,忍不住开口:

“这样喝酒便没意思了,酒不品则是饮马,再者,酒性郁结体内,也伤身。”

“那该如何?”杜舞雩撑着额头看过去,弁袭君心下微慌了慌,面上还是镇定。

“行酒令最常见,投壶亦可,然只有你我二人……不太适合。”

“那便叙说各自见闻吧,说一件便共饮一杯?”

杜舞雩倒先开了口。

“……也好。”

而后……杜舞雩十分少见的,撑着额头,滔滔不绝了起来。

弁袭君拿着酒杯,呆在他对面。

杜舞雩一开始……说着所见人之诸般苦痛,叹惋人世悲欢,又斥责人性凉薄,再然后……开始说起与他共事的一人。

且并不如他先前所说的讲完再饮,而是边说边为两个人斟酒,讲几句就碰杯。

弁袭君完全确信,自最初那几杯之后,这人已经醉了,只是看起来清醒。

原来他酒量这般差么?

“我实在不懂他想什么……”杜舞雩又饮一杯,弁袭君想劝,然酒壶被他牢牢握在手里。

“他实在是出众的,故而大约更高傲些?我常疑惑我是否无心时惹恼过他,他与另一人谈的多,对我却总是避开,有时同路,他看见我,甚至绕道而行……”

弁袭君捏紧杯子,才察觉到是说自己,极尴尬。

“我实在觉得莫名,我并不如他能勘察人心,不懂究竟我哪里有错,几番尝试问他,他都找事由离开,结义时明明志同道合,现下却似有仇一般……”

“呃……”弁袭君只觉得脸上发烫,装作转身打开身旁窗户,掩饰自己略微红了的脸。被当着面这样评论……且似乎自己令杜舞雩有些烦恼,一时不知说什么。

想想他竟然也是有些在意自己的,不禁有几分迷茫。

然而又能如何呢?

他在意也好,不在意也罢,于他,弁袭君不过是同僚,是他所爱之人的兄长,最多……算个朋友。那些道不明的感情终究不能为他所知,而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旁的,是画眉,并不是他。

故而……

眼见杜舞雩又要饮一杯,弁袭君按住他的手,稍感觉到他指节的微凉就迅速撤回。

“大约……”他慢慢开口,不看杜舞雩,只是盯着杯沿,杯中晃着一轮破碎的月。

“大约只是你想多,将他视作友,然而于他,你或许只不过是共事之人……”

杜舞雩抬头看他,弁袭君略略看一眼他,他一向深沉的眸色有些模糊,是醉了。

“他或许更注重你们所谋之事,其他人并不重要,大约你将一切视作责任,过分重情,才觉得该与他交好,然而于他,并不需要……”

“你……并非是他重要的人……”

杜舞雩迟迟不再开口,弁袭君说至此,终究说不下去,他拿起杯子,一口酒仰头灌下去。奇怪的是,他感觉也仿佛初次喝酒般,辛辣与苦涩的液体汹涌进喉头,味道呛入口鼻,忍不住微微咳嗽。

那些希冀和欢喜他被隐藏,对着一切情绪源头的此人,说:不需要。

如何不需要?杜舞雩心中有几分在乎他,他该欢喜,然而不能,非要强行压下诸多感受,真的如一个陌生人一般说出与他所想全然相反的话。

注定不可得,倒不如,自己将他就此一点点推远,就算苦楚,总比某日被察觉而唾弃好太多,守着逆海崇帆,也算守着那个……被他略微在意的自己。

然而心仿佛也被浸进冷酒里,那些嫉妒和不甘明晃晃的写给自己,终究不可平。

杜舞雩沉默许久,转头看向窗外,外面月被云遮去一半,显得暗淡。

“或许吧……”

“自方才一直是我说……”杜舞雩再为对面人斟酒,“如有什么愿倾诉之事,也可说与我。”

“虽是过客,然萍水相逢,亦可一叙。”

过客么……

弁袭君与他碰杯,看着他,带上几分笑意,至于是真是假,也没什么必要。

“我没什么值得说的,不过是个失败者,大约这一生……只是‘不可求’三字罢了。”

“也……只是个过客。”

他饮下杯中酒,这酒实在烈,烧得他眼角都略潮湿。

杜舞雩恍惚的看他,月色下这人垂着眼帘微笑,几分熟悉,又让他觉得几分违和,他觉得……他不该笑的,那样的笑,一看便知藏了些不明的心绪。

酒麻木了头脑,他想不起他与谁相似,终究拿起杯,与他轻碰。

月渐西沉,今夜的月总是蒙尘一般晦暗,渐渐垂进远处的深林横柯。

两人再不相谈,只默默的对酌,直到那月,自窗边再看不见影踪。

杜舞雩支着头闭着双眼,酒杯静静搁在一旁,他此时的眉头终于舒展些,弁袭君将最后一点残酒倒进杯子,静静的看了片刻。

他极轻的伸手,仿佛用尽全身力气,轻轻的,将手指伸向他眉间。

堪堪停在那微不足道的一寸,再僵硬的收回袖中。

他饮尽最后一杯,起身去结了帐,多放了一锭银。

“那位客人醉了,劳你带他去客房休息。”

“公子认识他?”店家眉开眼笑拿了银子,又忍不住问一句。

“不……”他笼起披风,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。

“只是……过客。”

这之后,弁袭君再没去过那家酒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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