任酆《惧》
1、
帘外有风,几片树叶被夹裹着卷上窗棂,在窗外停一停,又悄无声息的落下。
他垂着眼帘,手支着额角,习武之人极少受寒暖影响,虽外头已是落木萧萧,他也不觉冷。
“今天不去看看?”
是凤蝶,她正将案上散乱的书整好,换了杯里凉透的茶,又去将床帷卷起。
“那里自然有人负责。”他仍旧支着头,手指随意敲敲杯沿。
“费了多大周折救回来,只为了扔在一边自生自灭么?”
“你在说服我?”
“楼主的想法,我动摇不了。”凤蝶收拾完室内,拿了件厚些的大氅放在他旁边,“不过是可惜那些续命的灵物,多少灵气全被用来浪费。”
“哈。”他轻笑,“那不过是一团脆弱的意念罢了,眼下看似吊着,也可能随时溃散。”
“那楼主救他,又为了什么。”
凤蝶似乎并没等着他回答,掀了门帘又出去。
“大约……无聊罢。”
睁眼,屋子里又只自己一个,大氅端端正正摆在那里,理所应当一样。
他沉默,倒还是披上走了出去。
果然不该让凤蝶同剑无极待太久,如今,这种种小手段倒是用的熟练。
地窖一样的地方,寒冰砌的平台上浮着些烟气样的东西,泛着淡淡的白光,似乎吹一下便会散了。
他静静看着,忽感觉厌烦。
为了什么……遣人四处找寻,灵物补魂,珍药炼躯,甚至耗损功体吊住那点破碎的魂魄,不知能不能真正恢复成个完整的,若能恢复,亦不知该到何时。
究竟是为什么?
这样几缕漂浮的意识,何须费什么力气,怕是一挥衣袖便会彻底消失。他这样想,手便缓缓伸向那点光,轻易的笼在手心里,微微施力。
这样脆弱的,不堪一击的……不同于那个重伤之下依旧会握住剑一遍遍冲向自己的家伙,只是些不堪一击的烟气。
而他向来讨厌脆弱无用的东西。
……只需再多一分,这世上便再无酆都月此人。
他停了手,想起那双眼睛,装作恭敬谦卑的低垂,然眼瞳里有着掩不住的杀意和狂热。
这一团暗淡的光,便让他更加厌弃。
索性松了手,转身离去。
2、
自那之后又过了几日,他再不曾去过那里。藏镜人来了又走,再几日,便有人报,冰窖里的终于成了形。
他到时,远远看见凉亭里的凤蝶,她对面坐着个七八岁的孩童,裹得像个团子,黑发散着,额前一缕白发尤其明显。
“……月”那孩童极艰难的张口,半天说出来一个字,声音古怪而嘶哑。
凤蝶却似乎觉得很有意思,面上带着点笑,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说给他,“酆、都、月。”
对方却是又不会说了一般,嘴开开合合发不出声,呆愣愣的。
凤蝶忍不住拨了拨那缕白色的额发,戳戳他脸颊想了想,又开口。
“任、飘、渺。”
他在远处看着,挑了挑眉。
“任……”倒是乖,教什么说什么,比起上回略标准些。
“……喵”憋了半天,好歹又是一个字。
“噗……”凤蝶忍不住笑出来,那孩子不知她怎么了,一双眼睛四下里无措的看,恰好落过来,看见回廊里的他。
凤蝶笑够了,看见这小小的酆都月正向远处张望,“怎么了?”
她顺着看过去,那里纱帘轻摆,并无人。
3、
又几日,还珠楼无访客,他闲来无事,突然想起,不知那……酆都月住在哪里。
“救了便甩手不管,不是你一贯风格?”凤蝶早料到他问,告诉了地方,他点点头,却又未动身。
“活着便好,我不擅长应付孩童。”
说罢拿了书重坐回去,一页页看,凤蝶也不期待他做什么,依旧替他焚了常用的香就出去。
然不过半刻,门口又来了人,他揉着额角翻过一页,“进来。”
门口进来个身影,他瞟一眼,这次不是七八岁,差不多是十三四的样子。
“你倒是长得快。”
那边的也不凑近,只是站得远远看着他,他被这目光弄得极不自在,放下书看过去,“躲那么远做什么?”
“你讨厌我。”一双清亮的眼,说话也利索许多,他上下打量一番,看来凤蝶照顾的的确用心。
“是。”他答得干脆,“我讨厌废物。”
这不假,他喜欢有趣味的人与事,有能力的强者,改变战局的棋子,从前的酆都月是足以让他投注目光,但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少年不够。
“那你什么时候杀我?”
大约因魂魄更完整了,于是心智也更成熟些,这样明明白白有点眼色,倒比连话都说不清的稚子好得多。
“我不必杀你,”他答,“不然为何救你。”
“你想看我会变成什么样子,对你是否有用,再决定要不要杀我。”
这答案不错,然由这样的一张脸说出,实在有些奇怪,难道这人自小就是这样?他想想凤蝶在这个年岁时,还是可以逗一逗的,而面前这孩童老成如此又不懂得宛转,实在无趣。
“你无事便离开罢。”他换个姿势,少年却不动。
“我不想做废物。”抬了头看过来,没什么畏惧,没什么尊敬,一眼就看得清的眼神。
然而收在袖里的手,似乎微微攥紧着。
“我变得有用,你就不会厌恶我对么?任飘渺。”
他一时竟无言,被那语气里的几分希冀弄得莫名,话到嘴边绕了绕,却捡了个最无关紧要的点。
“你该叫我楼主。”
“楼主……”
怎么前面那些话直得底气十足,这两个字却含含糊糊起来?
懒得多想,放下书起身,刚走到门口,那个家伙又小心翼翼绕了过来。
“你要出去?”
“是。”他低头看他,“你要怎样?”
“头发……”指一指那微卷的散发,“乱了……”
…………
实在不知道这个家伙脑子里都在想什么,“那又如何?你帮我梳么?”
“可以么?”
对方还真看着他的眼睛发问,一脸认真,还有点欣喜的样子。
这下又不知该说什么,索性默许的坐在桌边,想想从前,确实是酆都月帮自己束发,自他消失后,便鲜少再束发,那几个玉环般的发饰也再懒得用,此时便拿出来摆在旁边。
头发被拢住,梳子极轻极轻的落上来,又极慢极慢的滑下去。
“这样梳……你要弄到天黑么?”他不耐烦的出声,“我不是瓷做的,动作快些。”
“哦……”
他纵然坐下也比这人高些,感觉那一双手费力又生疏的执着木梳与发簪,几次想出声喊他停下,不知为何又忍住了,有时发丝被扯住一两下,也忍住了没开口。
不知过了多久……
“好了?”
“嗯。”
他站起来看一眼铜镜,发髻整整齐齐,几个玉环的位置同印象里的样子不偏不倚,少年握着梳子,也看着镜子里的他。
连自己是谁都忘记,这种小事竟还记得。
他转身,内心纠结了几分……
这种情况在凤蝶小时候……是怎么做来着?
而后伸手拍了拍对方头顶。
少年脸上立刻显出欣喜,脑袋尚顶着他的手,就仰起来直直看着他,这一抬头有些快,就像这脑袋在他手心蹭了一下。
他收了手出门,不管那个眼睛亮起来的家伙,觉得烦躁。
实在是搞不懂。
4、
自那天后,他恢复得更快了些,个子高了点,本来有些圆的脸也瘦下去。还是日日跑来,什么也不做,拿几本书坐在角落里看,他要出门就自动过来帮他束发。
早晨,他看看镜子里那张不再圆润的脸,没由来觉得有点可惜。
“我今日有事出去,你便跟着凤蝶吧。”
“嗯。”
再回来已是深夜,凤蝶等在门口,看见他便冲过来,脸上少见的惊慌。
“他的魂魄散了!”
他一怔,不等她再说,已经闪身赶过去。
是他疏忽了,固魂之法,其实风险极大,勉强合在一起的魂随时都可能再次破碎,且生长得越快,承受的压力也越大。而他意识中,为了变得“有用”,不知觉的渴求着成长,再造的身躯得不到稳固,待长到与从前差不多的时候,那些不属于他本身的东西便会生生将他的魂魄撕开,如若挺不下去……
脸被寒风吹得生疼,他脑海里只一句话:
这世上便再无酆都月此人……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冰台上一片暗红,少年的口中不断溢出鲜血,皮肤上出现一道道刀伤般的深痕,他伏在冰面上咳嗽,痛得浑身抽搐,手指甚至抠进了坚硬的冰台,指甲断了依旧紧紧的扣着。
身躯与魂魄被体内的力量生生撕裂,该是何种的痛?
他呆立在门口。
凤蝶冲了进来,无措的拿纱布想进行包扎,但越来越多的伤痕出现,血渐渐染红他身上衣衫,她慌了神,伸手为他运气,却让他咳的更厉害。
他过去点住他身上大穴,吩咐凤蝶去取蛊虫,缓缓地为他输送真气。这时才觉得,蜷缩在冰面上的少年看上去堪称瘦小,而他嘴唇颤抖着像在说什么……
“……楼、主”
“疼……”
“好疼……”
他见过将死的孩童,他们在死亡和极度的疼痛中,大多哭号着唤着父母,唤着自己最亲的人。
而这个人,忘了一切的重生,虽不断增长着常识和灵智,但记忆只是一片空白,在痛到神志不清时,想到的该是任何可依靠的亲人,却只能唤着自己。
他此生再无亲眷,只有自己。
下意识将他抱住,不顾那些污血将他紧紧抱在怀里。
“我在……”
“……疼、楼主……疼”
“我在。”
凤蝶来了,她几乎带来了所有的蛊,面上挂着泪痕,手抖得厉害。
……她在慌张,她在害怕,那个一度除了自己之外可以抛弃任何人的女孩,在怕。
而伸手接过那些蛊虫时,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僵硬而冰冷,也微微的颤抖着。
他也在怕。
……他惧怕什么?怕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少年死去?怕这个残缺不全的灵魂彻底魂飞魄散?还是怕他的副楼主,酆都月就此再也不存?!
继续输送真气,护住少年的心脉,将蛊虫送进他体内。怀中的身躯可见的变化着,骨骼挤压变形,沉闷的作响,这躯壳还在渐渐成长。
……他讨厌废物,却要费尽心思的救他回来,他习惯了追着自己的目光,他原以为不过失去一柄锋刃。
几乎被血污覆盖的脸渐渐变化着,变成那冷峻沉默的副楼主的样子,紧闭着眼,一口一口的咳血。
……他讨厌没有那道目光,他习惯了有人为自己束发,他放任酆都月因自己而疯狂,但也被那炽热的眼神吸引。
……凤蝶是有情的,会因多年的相伴而为酆都月担忧,他亦有。
躯壳已停止生长,但伤口依旧在增加,几乎没有多少血可流了,疼痛似乎暂时缓解,那双眼睁开来,对着他。
眼珠动了一动,唇略微颤抖,未及他听到什么,那一直因痛而紧攥着他衣襟的手便松了,落在冰面上。
“酆都月!”他怒吼,带着气劲的喊声甚至逼得凤蝶连连后退。
他不管不顾的调动所有内力送过去,死死抓住了那只手……
5、
窗外头鸟鸣叽叽喳喳,吵架一般的聒噪,他费劲的睁开眼,按着太阳穴坐起来。
“醒啦?”紫色的身影快步走来,往他背后垫两个枕头,又把被子往上拉一拉。
“我还没到动弹不得的地步。”他皱眉。
“自然,”凤蝶将床帘卷起,他看见她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,“你恢复的极快,只是损耗内力太多,睡得久了些,现在已无碍。”
她将新的衣物摆在床边,“他大约晚上就会醒,我去休息一下,有事再叫我。”
“你今日便休息吧,其余事不必管了。”
她愣了愣,回头看一眼,脸上带了几分了然。
“那我退下了,楼主。”
她轻轻带上门,待她走远了,他靠在床头向着门外。
“进来吧。”
白色单袍,头发也未束,那缕显眼的白发落在眼旁,表情一如既往的冷冷。
“躲那么远做什么?”他问。
“因为我怕。”他依旧站在那里。
“怕什么?”
“怕变成无用之人,被楼主舍弃,或者……”酆都月看他,一步步走近,“……被楼主杀死。”
“我救了你,你的命已经属于我,要你死或活,本就不是你能选择的事了。”
“是,楼主。”酆都月笑了,站在他床边,眼一瞬不瞬的看着他。
他突然起身将酆都月带进怀里,拉着他倒回床上,对方猝不及防被按在他胸口,耳朵迅速的红了。
“酆都月。”他闭着眼睛,抚摸着手中的发丝,“一会儿起床后,记得给我束发。”
“……是”
“欢迎回来,副楼主。”
于是那双一直僵着不知要摆在何处的手,小心翼翼的环上了他的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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